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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醜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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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醜陋

霍寧珩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東宮的,是怎樣進入宮門,走過禦道,穿過曲廊,他仿佛踩在雲端上,身邊掠過浮世萬景,恍然間卻不知身處何處。

直到遇見前來迎接的馮聞,他才從這種靈魂半抽離的狀態中回了一些神。

“殿下,您……是哪處有不適麽?”馮聞覷著霍寧珩,自他周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,見他目光飄忽,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,有些擔憂地問道。

“無事。”霍寧珩低下頭,捏緊的手藏進了袖口,沒有被人發現,此時天色已暗,恰好將他未曾完全消退的頸側緋紅給一同掩藏在了夜色當中。

“馮聞,有件要事孤要交給你去辦。”霍寧珩說著,突然停頓了一下。

馮聞洗耳恭聽,只以為是殿下眼疾初愈,便要開始處理東宮政務了。想到此處,他心裏難捺激動,殿下遭了這麽多苦難,十分不易,如今終於可以從往日的陰霾中走出來,重新回到生活的正軌中。

真好,看到殿下這樣,他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一半。

只是,這般想著,思緒飄遠之際,耳邊傳來的熟悉聲音,卻將他一下就炸了回來:“這幾日,還得勞煩你去搜尋一下京中適齡婚嫁的名門小姐,將相關信息簡單編造成名冊,到時再呈給孤觀覽定奪。”

霍寧珩的聲音平和自然,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。

馮聞在一霎那,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。

“殿下,您是讓奴才去搜集京中適婚小姐的信息?”馮聞忍不住再次確認了一番。

他知道自己現在的面部表情,一定十分五彩斑斕。

爾後,馮聞看著他端正矜貴的殿下,微微側目,啟唇道:“雲小姐沒有親兄,她的表兄等同於孤的內兄。崔公子此次來京進考,以後也多半會留在京中,若能得到一門京城上好的婚事,算是如虎添翼,於日後仕途有利。”

霍寧珩微微一笑:“雲裳她這次為表兄進京之事操心了不少,日後崔公子有佳人在側陪伴,她也能放心了。”

霍寧珩說這些話的時候,面部表情無什麽變動,是一貫的端矜尊貴,甚至還有幾分義正言辭的意味,再多探尋一下,也只能看見他對未來大舅子沒有保留的,設身處地的關懷。

馮聞十分感懷,立馬應下:“是,此事殿下放心交給奴才,奴才一定辦好。”

他一直都很喜歡雲小姐這個未來主母,自然要在雲小姐表兄的婚事上盡心盡力,義不容辭。

殿下現在或許尚得不到太尉大人的認可,但能和雲小姐的其他親眷相處和睦,馮聞還是非常欣慰的。

霍寧珩微微頷首,隨即不再多言,向殿內走去。

捏緊的手緩緩放開,他此時才發現不知何時竟然出了一手汗,方才有些快速的心跳慢慢平緩下來。

心中的陰暗念頭剛才被放開禁制,試探著伸出爪牙,此時又收了回去,被他重新關入牢籠。

霍寧珩想,他應該不算過分吧,人生十多年,他從未有過多少私心,但自遇見雲裳以來,各種抑制不住的私心就像湧泉般不斷地冒出來,仿佛要將那麽多年欠缺的部分一口氣全部填滿一樣。

他的私心也不壞,他有什麽錯?他不過就是一個卑微的,渴求雲裳多將目光放在他身上的可憐人罷了,在她的面前,他沒有高貴的身份,沒有無雙的權位,他是赤.裸裸的,一無所有的,他渺如塵埃,他只能仰望她。

他不會讓雲裳為難,他會給崔以庭找個好親家,任誰都挑不出錯處,只有這樣,他才能讓自己那顆脆弱的,無處安放的,敏感的心暫且得以平靜。

思緒沈定下來,白日的光景重新出現在霍寧珩的腦海中,他將雲裳的倩影在心中細細描繪,一遍又一遍地回味。

想著想著,他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,啊,雲裳今日誇他穿白衣很好看,他懶得細想是真是假,她的話,他全都當做是真的,也只會是真的,他的心一下子就被喜悅充盈,他在心中暗暗慶幸,還好,他身上仍有值得她喜歡的地方。

霍寧珩不知道此時自己唇角的弧度有多大,他只是寬慰地想到,幸好如今馮聞走在他的身後,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,他可以不用掩飾地將此時的心情表現在臉上,肆無忌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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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已深,東宮大多地方都已熄了燭火,四下一片暗沈。

霍寧珩躺在床上,輾轉反側,無論如何也睡不著。

不知是中了什麽咒,只要他一閉上眼睛,腦中就會浮現起那個擾人心亂又令人無比甜蜜的名字,他人在東宮,思緒卻已經飄遠,飄到了宮外,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兒那處。

天知道他平日裏費了多大的氣力,才在雲裳面前克制住自己,維持面上的鎮定有禮,做那端方貴重的君子,而不將那些肆意生長的心思和情緒洩露出來。

但此時夜深人靜,沒有人會看見,他沒必要再克制了。

霍寧珩從床上起來,持燈來到了書案邊,小心翼翼地將白日裏收到的花箋拿出來,他沒有急著打開,而是將之放在鼻尖,輕輕地嗅聞。

一股蘭花混合著茉莉的清淡香味,蘭香來源於花箋本身,茉莉則是……

他心跳如鼓,將燈盞放於一側,輕輕打開了信箋,昏黃的燈

光並不明亮,卻足以令他看清上面的字跡,朦朧的暗影投在薄紙之上,他忽然從怔楞中醒來,急忙將紙張拿開,拿到一半,又想起自己點的是燈而不是蠟燭,不用擔心蠟淚燒壞了信紙,不由得啞然失笑。

反反覆覆看了兩遍,呼吸卻沒有平覆,反而越發急促。

他知曉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,否則恐怕今夜難眠,於是將信紙小心折好,放入自己胸前的衣襟之內,其下正對著的,是他的心口。

霍寧珩撫著自己的胸口,緩緩朝寢榻走去,自他傷殘以來,在無數個幽暗的夜裏,受環境影響,他內心的負面情緒也會成堆地一同生長,自厭自棄,以及想毀滅什麽的沖動,連同著時而浮現出的暴虐因子,時常在他的心間起起伏伏。

但此時,那張薄薄的信箋貼著他的心口,竟仿佛某種封印一樣,壓下了全部的不安與陰暗,將他的心臟泡在了暖流之中。

在快靠近床榻的時候,霍寧珩突然想起了什麽,轉身朝旁側的另一個方向行去,起初,他的腳步有幾分遲疑,但是最後他還是下定了決心。

這些天,他一直在避諱,在刻意不觸碰那件事,前些日子,他還可以借視力尚未恢覆為由,不去看自己的模樣。

但如今,他還有什麽理由去逃避呢?雲裳說她喜歡他今日的裝扮,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,既高興,又忐忑,他害怕是她的故意美言,又忍不住暗暗地想——

萬一是真的呢?

倘若是從前的他,霍寧珩必然不會如此不自信,可若是如今的他……他自己都不知道,如今的自己是什麽樣子……

無論如何,是到了他該去坦然面對的時候了。

雖然他可能會看見一個,他根本無法接受的結果。

霍寧珩走到鏡前,這是一面十分寬大的落地鏡,去年從西洋來的舶來品,出事前,他每日朝會之前,都會在鏡前整肅衣冠儀容,以備萬無一失。

但自從他遭難之後,馮聞就十分自覺地吩咐宮人,將這面鏡子藏在了角落裏,如果不是刻意去尋,按照他平日裏行走的路線,基本遇不到。

他知道馮聞是顧忌他敏感脆弱的內心,但……

霍寧珩於鏡前定住,此處原本一片黑暗,只有少許清淺的月光從窗外灑入,稀薄地投射到地面上,讓鏡子上方的裝飾物,反射出微弱的銀色光輝。

提燈懸停在他垂落的手心之下,遲遲沒有動彈。

他站在鏡前,試圖在黯淡的光線之下,從鏡中那模糊隱約的輪廓中,找尋自己從前的幾分模樣,他湊近了又湊近,除了在鏡面上投下一片深黑的陰影之外,他什麽也看不清。

霍寧珩將宮燈提了上來,他的心臟在狂跳,手心濕滑,幾乎抓不住提燈,一團暖黃的光線到了鏡前,他的頰邊,他卻臨陣逃脫般地突然閉上了眼睛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或許在他幽微深黑的內心世界裏,過了有一億年那麽久——每分每刻都是煎熬。

纖長黑濃的睫毛輕顫打開,漆黑的瞳眸睜大,被提燈染上了火光,跳躍在他的眸底。

霍寧珩的瞳孔在一瞬間倏然放大,又猛地縮小,他的渾身僵住了,一切生息仿佛都在此刻消失,他的呼吸停住,甚至忘了眨眼。

他猶似不信般地,將臉頰又往鏡前靠了靠,幾乎快要貼了上去,他眼中的火光映襯在鏡中,又折射回來——他在其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。

他死死地盯著鏡中的自己,似不死心般地將提燈重重地往鏡面上敲擊,發出沈悶的聲響,仿佛這樣就能擊破眼前的幻境——他不願承認,不願接受的景象。

霍寧珩怎麽可能接受——昔日平滑光潔的臉頰上,如今被可怖的紋路脈絡縱橫,他平日裏摸自己的肌膚,感覺到從前鼓起的山巒疤痕愈發平整,還可笑地以為自己的臉得到了改善。

至少,不是如今這般可怕醜陋的樣子——新生起的皮肉是暗沈的紅色,像那幹涸已久,皸裂開來的紅土地,沈積在他的面上,和周圍正常的肌膚,形成了無比刺眼的對比。

偌大的一片,橫亙在他的臉上,破壞了整張臉的協調性,有這醜陋的瘢痕在前,無人會註意他的眼睛,他的鼻梁,他的唇瓣,他其他美好的一切。

霍寧珩手中的宮燈滑落在地,發出砰的一聲聲響,隨之重重跪在地上的,是他的膝蓋。

他再也無力支撐起自己的身體,他全身的力量在一瞬間流逝,此時只能踉蹌倒地,以掌心撐著冰涼的地面。

夜裏的地面很涼,寒意順著霍寧珩的指尖,傳遍了他的整個身體,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,心中五味雜陳,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,該做什麽。

想大笑,又想流淚,但此刻,他發覺,他連這些都做不到,面龐隨著肩膀一同抽搐著,扭曲著,那樣子恐怕無比惡心。

不知過了多久,當手背上落下幾滴溫熱的液體,霍寧珩才恍然察覺到,哦,原來他也會流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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